2023年2月19日，河南省許昌市公安局示范區分局以“涉嫌偽造國家機關公文、印章罪”對何庭含立案調查。

事發前，何庭含系陽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許昌中心支公司（以下簡稱：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信貸部負責人，管理30余人的業務團隊。自2020年8月至2023年1月，何庭含以“幫忙沖業績”為由，至少騙得百余人通過陽光財險、平安普惠辦理貸款，貸出的錢，轉入何庭含個人或其指定的賬戶內。何向貸款人承諾，這筆錢由公司使用、公司償還，并向貸款人出具了蓋有兩家保險公司公章的“還款協議書”。

2023年2月，多名貸款人發現貸款逾期未還，何庭含失聯，遂報警。據記者不完全統計，報案的貸款人中，僅通過平安普惠貸款的金額約2200萬，目前未償的本金約1400萬元，涉及78人。

3月份，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代為償還了在該公司貸款客戶的未還金額。平安普惠信息服務有限公司許昌穎昌大道分公司（以下簡稱：平安普惠許昌分公司）出具“紓困協議”，紓困2期還款額。

4月14日，平安普惠許昌分公司工作人員稱，事發后，該公司報警，目前正配合警方調查。何庭含向貸款人出具的蓋章還款協議系偽造，公司沒有“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的公章。陽光財險一名工作人員透露，何庭含已被警方帶走調查。許昌市公安局示范區分局工作人員表示，案件正在偵辦中。

女子“幫忙沖業績”貸款百萬轉給他人

42歲的崔女士，是許昌市一家汽修廠的老板。2022年4月，經朋友介紹，崔女士認識了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信貸部的經理何庭含，并同意辦貸款業務，幫他“沖業績”。

崔女士稱，介紹人是一位認識了10多年的朋友，信譽挺好，加上自己的汽修廠代理的也有車險業務，經常與保險公司業務人員打交道，出于信任，同意辦理這筆無需個人償還貸款。

2022年4月1日，和介紹人一起，何庭含帶著平安普惠許昌分公司的業務員陳某楊和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的業務員梁某露，來到崔女士的汽修廠。

“第一筆貸款是50萬，通過平安普惠APP申請。”崔女士稱，當時，平安的業務員陳某楊就坐在她旁邊，一步步的教他操作，填寫月流水時，陳告訴他，月流水填50萬，這樣批的貸款額度高。事實上，她的維修廠平均每月也就是三五萬的流水。

崔女士的工商銀行卡賬單顯示，4月1日當天，這筆貸款打入了她賬戶后，分別通過微信和支付寶轉出10萬元，又通過介紹人的POS機，刷出40萬元，轉入了何庭含指定的私人賬戶內。

50萬元的貸款，每月需要償還多少本金？利率高不高？崔女士稱貸款時她對此并不知情，因為這筆貸款，并不需要她來償還。

何庭含于4月6日，向崔女士提供加蓋有“中國平安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業務專用章”公章的《提前結清證明》和《還款協議書》約定：崔女士貸出的50萬元，實際使用人為中國平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公司負責每月按時還款，第12期時會將貸款全部結清。

何庭含向崔女士提供的蓋有公章的“還款協議”。協議約定，該筆貸款由公司使用，公司負責償還。同類協議多位貸款人均持有。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攝

崔女士的相關貸款合同顯示，這筆50萬元的貸款，屬于經營貸。由中信百信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放款，平安普惠融資擔保有限公司河南分公司（以下簡稱：平安普惠河南分公司）提供融資、擔保服務。貸款分36期償還，還款總額為69萬元，貸款年化綜合成本23.9%。

付款金額確認書顯示：還款總額包括四項費用，本息合計55萬，保險費5.9萬、擔保費2.3萬、服務費5.4萬，后三項費用由平安普惠河南分公司分36期收取。

崔女士稱，第一筆貸款辦完后，她明確表示不再辦了，“這錢畢竟不是自己用”。可第二天一早，維修廠還沒開門，何庭含帶著陽光財險的業務員梁某露上門了。

通過陽光財險，崔女士再次辦理了一筆49萬元的貸款，由光大銀行放款，當日轉入何庭含的個人賬戶。新京報記者查看相關合同發現，通過陽光財險與平安普惠的貸款模式類似，陽光財險為貸款人提供保證保險并收取費用。崔女士除了每月償還銀行本息外，36期共計需向陽光財險付款15.5萬元。

這筆通過陽光財險辦理的貸款，何庭含也于2022年4月6日向崔女士出具了“結清證明”和“還款協議”，協議約定：49萬元，由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使用并負責還款，12期時提前還清。協議加蓋有“陽光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許昌中心支公司”的公章。

許昌的崔女士共“幫”何庭含貸款99萬元，何庭含給崔女士開具的蓋有“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和“平安財險股份有限公司”公章的還款協議。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攝

高額返點層層介紹致百人被騙

崔女士稱，因為何庭含的特殊身份，當時她并未對蓋著公章的協議產生懷疑，“真以為這錢是保險公司使用了”。

每月還款日之前，還款額都會由私人賬戶轉進崔女士的銀行卡內。新京報記者梳理發現，崔女士兩張還款銀行卡，均有何庭含轉入還款額的記錄。此外，參與還款的還有何某博及陽光財險的業務員梁某露。

“前面9期，每一期都在按時還，直到今年2月，發現應于當月1號、2號劃扣的兩筆還款，均未劃扣成功。”崔女士稱，當時何給她的回復是，他正在北京公司總部協商處理此事，因公司未按時回款，導致很多人找他，讓崔女士先自行墊付一期，待回款后將錢還給崔女士。

通過貸款時的介紹人，崔女士得知，多人的貸款已出現逾期未還的情況。崔女士一行人來到何庭含所供職的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時，發現和他們有同樣遭遇的多達上百人。

貸款人組建的微信群顯示，群內成員有108人。來自鄭州的楊先生是微信群的一員。楊先生告訴記者，他們10個人通過同一個朋友認識了何庭含，并辦理了貸款，總貸款額約400萬元。

楊先生稱，辦理貸款時，何庭含表示，雖然是幫他沖業績，但不會讓大家白忙活，會將公司給自己的業務提成轉給貸款人。楊先生貸下50萬元，最終他通過中間人拿到了2萬元的返點，折合總貸款額的4%，有人拿到了5%。

4月13日，楊先生的介紹人董明（化名）告訴記者，何庭含是通過其他朋友找到的他，當時是出于對何身份的信任，加上何庭含說錢是公司用，還出具蓋章的還款協議，才幫他介紹朋友辦理該業務。何庭含最終給他的返點是8%—9%，他留下了3到4個點，將剩下的錢轉給了貸款人。

崔女士貸款99萬元，貸款次日，她拿到由介紹人轉來的3.8萬元，返點折合近4%。崔女士的介紹人透露，何庭含最早給他5個點的返點，后來又找他幫忙介紹客戶，加了兩個點。

新京報記者梳理發現，貸款人拿到的返點從3%到10%不等。貸款人穆先生稱，他2020年辦理的貸款，拿到約4%的返點，2022年8月份，再次貸款時，何庭含給了他10%的返點。

貸款本息加上保險公司收取的擔保費、保險費、服務費用，綜合年化率達到24%，還要再向貸款人返還傭金。公司拿到這筆錢怎么用？又如何盈利呢？曾有多位貸款人向何庭含發出疑問，得到的答復也不盡一致。

董明得到的答復是，貸款回流到公司，公司再拿出去放貸，掙利息差。穆先生得到的答復是，保險公司收取的保費高，公司使用這筆錢12個月后，將貸款還掉，還是盈利的。許昌長葛的貸款人李先生得到的答復是，銀行放出的貸款，年化率約6%，保險公司加收保險費等費用后，年化率才比較高，公司收取的保費可以內部退掉，相當于公司使用銀行的低息貸款。

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內張貼的信貸業務宣傳海報：費率優、手續簡、辦理快。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攝

無法填補的貸款窟窿

何庭含還貸資金出現缺口，或于2022年8月份就已出現。

許昌長葛的李先生及其父母、妻子，曾于2022年7月份，也替何庭含辦理了多筆貸款。8月份，何庭含就向李先生提出借款30萬元，用于資金周轉。李先生稱，最開始他并未同意，并以無錢出借為由拒絕。何庭含提出，讓他用父母煙酒店的煙草執照通過銀行辦理煙草貸，并愿意多出一些利息，李先生最終同意。

“30萬，當時用了10幾天，就還了。”李先生稱，如此來回借了幾次之后，何又提出借款70萬，并以自己名下鄭州的一套房屋房本作為抵押。斷貸情況出現后，李先生申請保全何庭含鄭州的房產，發現自己是第5位申請保全的人。

新京報采訪中了解到，何庭含曾于2022年10月至2023年1月間，向多位辦理過貸款的客戶借款。與何庭含并無其他交集的崔女士，在2022年的12月19日，也被何微信借款，“姐，想從你這磨（借）10萬塊錢，用到1號，我按2分的利息給你”，借款的理由是自己的銀行卡被凍結。貸款人鄭先生也曾被何以3分的利息提出借款，但都被當事人拒絕。

2022年12月，何庭含以自己的銀行卡被凍結為由，向貸款客戶借錢。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攝

除了借款之外，何庭含為了捂住貸款的窟窿，開始以更高的傭金，托人幫忙貸款。穆先生及其家人先后4次通過何庭含辦理了陽光財險和平安普惠的貸款，今年1月份，何庭含約穆先生見面。

穆先生稱，當時因為貸款的周期已經超過了12個月，他以為何約他見面是要幫他提前結清貸款，可何以公司還未回款，暫時無法幫他結清結束該話題后，何提出給他20個點，讓他找朋友辦理貸款沖業績。

“我當時都蒙了。”穆先生稱，當初給10個點的返點時，他已經感覺很高了，擔心這種貸款會出問題，何說20個點時，反而讓他更加懷疑這種貸款的合規性。何庭含給出的理由是，2022年公司業績不好，新的一年公司“開門紅”沖業績，給的傭金高。

雙方見面幾天后，穆先生就發現家人的貸款出現斷貸，而何庭含失聯了。貸款人、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平安普惠許昌分公司先后報警。

2023年2月5號后，多位貸款人無法聯系到何庭含。圖為崔女士聯系何的微信記錄。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攝

3月份，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出具代償協議，把通過該公司辦理貸款的客戶的未還金額，全部結清。平安許昌分公司出具了“紓困協議”先代為償還2期的貸款額。該公司相關工作人員稱，2期之后，根據情況會再向總部提交申請，商定解決方案。多位貸款人，未簽署“紓困協議”。

據記者不完全統計，78名通過平安普惠貸款的金額約2200萬，目前未償的本金約1400萬元。因陽光財險代為結清了貸款，部分貸款人無法取得聯系，記者未能統計相關貸款額。

貸款業務涉多重違規操作

多位貸款人向記者確認，何庭含辦理業務時，并不由他親自操作，而是帶上平安普惠許昌分公司的業務員和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的業務員，由業務員直接操作客戶手機或指導客戶操作辦理貸款。

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信貸部的業務員梁某露，曾跟著何庭含辦理多筆貸款業務，并通過自己的銀行卡轉錢至貸款人賬戶用于還款。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梁表示，不光是他跟著何庭含辦理過相關業務，其他業務員也被何帶著去辦過業務，但信貸部分3個組，有30多人，所以不清楚何具體辦過多少這類業務。替客戶還款，是何轉給他的錢，讓他再轉到客戶銀行卡上，事發后他已將相關證據提交給警方。

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信貸部業務員邢某龍，也是斷貸的受害者之一。他讓自己的親屬也辦了貸款，并將貸下的錢轉給了何庭含使用。“就我太傻了，除了辦理了這類業務，還借給了他4萬元。”邢某龍稱，他們員工的業務提成是1.5個點，給客戶辦完貸款，何庭含會把這筆錢要走，支付給客戶。

保險法明確規定，保險公司及業務人員不得給予或者承諾給予投保人、被保險人、受益人保險合同約定以外的保險費回扣或者其他利益；

除此之外，多位貸款人表示，2020年期間，他們在陽光財險辦理車輛抵押貸款時，車輛當天在車管所辦理抵押，次日何庭含就辦理了車輛解壓手續，并將車本還給了貸款人。令貸款人疑惑的是，車輛解壓后，他們當時以為貸款已經結清，何庭含也承諾已結清，但事后他們發現貸款依舊背在身上。

4月7日，許昌市車管所北所相關負責人稱，當時辦理解壓時，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提交的手續齊全，警方已調取了相關業務的檔案。車輛抵押貸款從業人員及車管所相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車輛解壓時，放貸方需要向車管所出具公司加蓋公章的結清證明、蓋章的營業執照副本等手續，車管所才會辦理解壓。

平安普惠許昌分公司的工作人員在辦理貸款時，同樣存在違規操作的行為。記者采訪中了解到，多人辦理平安普惠的貸款時，是何庭含帶著平安普惠的業務員陳某洋操作的。而在貸款后，陳還通過微信告知貸款人，將錢轉入何庭含的個人賬戶內。在貸款人的貸款資料中明確：借款不得出借給他人使用。

新京報記者獲取的一份《平安普惠河南分公司員工違紀處罰操作指引（2023版）》顯示，客戶信息虛假知情不報；放任、引導、協助客戶提供虛假資料或隱瞞真實事實，從而騙取借款；客戶借款用途與實際不符；由此發生群體性貸款用途欺詐的，除處罰業務人員外，對相關責任人上追兩級（起）進行處罰。

2月3日，何庭含微信告知貸款人李先生，正和公司協商解決還貸的問題。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攝

貸出來的錢到底誰用了

對于何以傭金的形式向貸款人返錢及貸款是否回入公司一事，梁某露稱，何庭含給信貸部所有人說的都是，這是公司的正常業務，他還讓業務員去找客戶辦理這類業務。因為何是信貸部最大的領導，他們業務員都沒人懷疑過，但是錢到底去了哪，他們并不清楚。

新京報記者梳理相關資料發現，通過平安普惠辦下的貸款，除了轉入何庭含個人銀行賬戶外，還有部分由貸款人轉入了何某博的銀行賬戶內。何庭含曾稱，何某博是平安普惠的員工。

在何庭含的老家，一位知情人告訴記者，何某博是何庭含的堂弟。

4月13日，何某博稱，他剛大學畢業兩年，從未在平安普惠工作。2021年，何庭含以給員工發工資的名義，借走他的銀行卡及網銀，2022年7月份，銀行卡被凍結后，何庭含讓他解封。他當時覺得如果是正常發工資的話，銀行卡不該被凍結。取回銀行卡后，未再讓何庭含使用。至于貸款人資金的流向，他并不清楚，也不便向記者提供相關流水。

陽光財險許昌支公司信貸部業務員邢某龍、梁某露表示，他們至今不清楚，“貸款回入公司”是不是公司的正常業務，也不知道錢的流向。雖然明知其中違規，但他們無法越級匯報或詢問情況，這在公司是不允許的。

4月7日，新京報記者就何庭含解壓車輛貸款及出具的 “還款協議” 使用的公章是否真實，錢款用途等相關情況向陽光財險許昌分公司了解，一位從陽光財險北京總部到許昌處理此事兒的沙姓工作人員稱，事發后，何庭含已被警方帶走調查，記者提出的相關問題，向領導匯報后給予回復，但截至發稿，未予回應。該公司辦公室信貸部最顯眼的墻面上張貼的公司的“四大禁令”：禁止索賄受賄、禁止違規收費、禁止私刻印章、禁止職務侵占。

陽光財險許昌分公司內張貼的“四大禁令”：禁止索賄受賄、禁止違規收費、禁止私刻公章、禁止職務侵占。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攝

有受害者稱，此前陽光財險許昌分公司處理此事的工作人員告知他們稱，何庭含使用的公章是假的，公司的公章在北京總部。新京報記者從陽光財險其他分公司工作人員處確認，各地營業部的公章都在總部，按照公司規定，只有客戶還清貸款后，總部才會出具蓋有公司公章的“同意解壓通知書”。

平安普惠許昌分公司相關工作人員回應新京報記者稱，公司已成立專班配合警方調查，涉案的相關業務人員均已接受警方問訊，公司對業務人員的處理暫時不便透露。何庭含向貸款人出具的還款協議中，加蓋的“平安財產保險有限公司”公章，公司根本就沒有這個章。

4月14日，該公司負責人谷女士表示，事發后公司已第一時間報警，目前警方仍在調查，其他情況不便透露。河南省銀保監局許昌分局相關工作人員稱，已接到相關投訴，正按程序調查。

新京報記者 程亞龍 實習生 陳雪穩

編輯 甘浩

校對 李立軍